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,那一刻我的呼吸都被打断了。
八
后来,我从地上爬了起来,走出了宋海的家,沿着解放路慢慢地往前走,走到向阳桥上,我站住了脚,靠在了桥栏上。中午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,我身上的疼痛还在隐隐约约地继续着,我听到轮船在桥下过去了,发出将河水划破后的哗哗的响声。我想起了我的父亲,我十二岁那年死去的父亲,我父亲死去的那年夏天和那年夏天的那辆解放牌卡车,还有那辆破旧的拖拉机。
我的父亲让我坐到了他的卡车里,他要带我去上海,去那个很大的城市。我父亲的卡车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,被阳光照热了的风让我的头发在驾驶室里飘扬着,让我的汗衫哗啦哗啦地响着,我对我的父亲说:
“你闭上眼睛吧。”
我的父亲说:“不能闭上眼睛开车。”
我说:“为什么?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开车?”
我的父亲说:“你看到前面的拖拉机了吗?”
我看到前面有一辆拖拉机,正慢吞吞地向前开着,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坐着十来个农民,他们都赤裸着上身,他们的身体像泥鳅一样地黝黑,也像泥鳅一样闪闪发亮。我说:
“我看到了。”
我父亲说:“如果我闭上眼睛开车,我们就会撞在前面的拖拉机上,我们就会被撞死。”
“我只要你闭上一小会儿,”我说,“你只要闭上一小会儿,我就可以去和吕前进他们说了,说你敢闭着眼睛开车。”
“那我就闭上一小会儿吧,”我的父亲说,“你看着我的眼睛,我数到三就闭上,一,二,三……”
我父亲的眼睛终于闭上了,我亲眼看到他闭上的,他闭上了一小会儿,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,我们的卡车快要撞上前面的拖拉机了。拖拉机正惊慌地向左逃去,我父亲使劲将方向盘向右转去,我们的卡车从拖拉机的右边擦了过去。
我看到拖拉机车斗里像泥鳅一样黝黑的人,都向我们伸出了手,我知道他们是在骂我们,于是我父亲伸出头去,对着他们喊叫:
“你们找死!”
然后我父亲转过头来,对我得意地笑了起来,我也跟着父亲一起笑了。我们的卡车继续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,树叶和树枝在我的眼前一闪一闪地过去了,我看到田野里的庄稼一层一层地铺展开,我还看到了河流弯弯曲曲,看到了房屋,看到了田埂上走动的人。
可是我父亲的卡车抛锚了,我父亲下了车,将前面的车盖打开,他开始修理起他的解放牌卡车。我仍然坐在驾驶室里,我想看着父亲,前面支起的车盖挡住了我的眼睛,我没有看到父亲,我只听到他修车时的声响,他在车盖下面不停地敲打着什么。
过了很久,我父亲从车头跳到了地上,他盖上车盖,走到我旁边,从我的座位下面拿出了一块布,他擦着手上的油污,走到了卡车的另一边。当他拉开车门,准备上来时,刚才那辆拖拉机驶过来了,拖拉机驶到我们前面停了下来,车上像泥鳅一样黝黑的人全跳下了拖拉机,他们向我们走过来。
我父亲的手拉着车门,看着他们走到我们面前,他们的手抓住了我父亲胸前的衣服,起码有三只手同时抓住了我父亲,我听到他们问我父亲:
“是谁想找死?是你,还是我们?”
我父亲什么话都没说,他被他们拉到了道路的中间。我看到他们的手伸进了我父亲的口袋,他们把我父亲的钱摸出来后,放进了自己的口袋,然后他们的拳头打在了我父亲的脸上。他们十多个人一起打我的父亲,他们把我的父亲打在了地上。
我在车上哇哇地哭,我看不到自己的父亲,他们围住了我的父亲。我在车上响亮地哭,他们在下面用脚踢我的父亲,他们踢了一阵,开始散开来,我才看到自己的父亲,他蜷缩着躺在地上,像是抱住了自己。我拼命地哭着,我看到他们中间有四个人拉开了裤裆,他们对着躺在地上的我父亲撒尿了,他们把尿撒在我父亲的脸上、我父亲的腿上和我父亲的胸口。我号啕大哭,在模糊的泪水里,我看到他们走向了拖拉机。他们走上了拖拉机,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响了起来,他们的拖拉机向前驶去了。
我还是号啕大哭,我看到自己的父亲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,我父亲爬起来以后稍稍站了一会儿,我看到父亲歪着身体在那里站着。我哭得死去活来,我父亲转过身来了,他走到车旁,拉开了车门,我看到父亲脸上的血和尘土粘在了一起,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了,他喘着气爬进了车里。我哭得身体一抖一抖的,我父亲伸过来他的手,他用他油腻的手擦我的脸,他的手一直轻轻地擦着我的脸,一直把我脸上的泪水擦干净。然后他的手放在了方向盘上,他看着前面驶去的拖拉机,他看了一会儿,从脚旁拿出了他的茶缸,他把茶缸递给我,他对我说:
“杨高,我口渴,你到河边去舀一杯水来。”
我呜咽着接过了父亲手里的茶缸,我打开车门,从车上爬了下去,我向河边走去。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父亲,我看到他正看
我胆小如鼠(二)(7/10)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